鸣戈小说：音  色

     这个院子是方方正正一只盒，上下二层楼，楼为木质，墙为青砖，油漆过二三次，粉刷过二三次。布告标语，贴在墙上，久了，撕了。没撕干净的地方，渐渐为雨水宣润开去，成写意的山水。有人上楼，楼梯旋即奏响乡村独轮车的音调。苔鲜有几笔，不经意描在天井角落，一只幼鼠，两只麻雀，天上地下，对视。

    真静。

    先前，这院子是市歌剧团最热烈的所在，办公和排戏，又住过十几个青年男女演职员，吹吹唱唱，嘻嘻哈哈。前年歌剧团盖了新楼，青年男女又相继地成家迁出，这方正一个院落，如今就成了堆放布景道具的仓库。还住了三个人，一个是女演员石敏，一个是提琴手吴一苇，还有一个是美工陈坚。二女一男，楼上楼下，享用这一院子的空寂，竟不思迁。

    石敏住在这院落，从十六岁到二十四岁，八年。吴一苇比石敏小两岁，所以只住了六年。石敏和吴一苇住在一间房，床铺对着床铺，窗帘是苹果绿。

    美工陈坚是去年搬来的，陈坚三十二岁，离了婚，两大箱子画，一架书。人搬进来时，见了石敏和吴一苇，迎面只是点头，反而添了一院子的静。

    歌剧团地处闹市区，石敏起得早，起来便可闻早市的贩卖声，一袅一袅地织在那一方天井里。

石敏轻易不愿撩开这一院子的静，只练气息，不出声。她看着天井上方那一架二架飞檐，想一些事情，或者不想一些事情。

    然后上楼。那时候，吴一苇必定在面窗读书，头发披着一帘晨曦。

    吴一苇说：“太没有诗意了，我是说我们这个院子里的早晨，没有草地和栏杆，简直就不能算是早晨。”

    吴一苇合上书，下到不能算早晨的天井里洗漱。

    石敏没有那么些对于早晨的想象，她并不失望地打开窗。

    陈坚正好走过窗下，一手一个包子，认真地吃。抬头见到石敏，友好地把包子向上举了举。

    石敏就开始清扫房间，扫地，擦窗，将桌上的化装品排排队伍。书有三本，二本字帖一本练习薄，字帖是柳和颜。吴一苇的桌上相反，化装品没有，书有一大排。书名都很拗口。美学的哲学。诗集和诗集。吴一苇不读一般的书。

    一般的情形下，吴一苇不练琴只读书，书是这个那个赠的或借的，赠的都由赠予者留了感人的文字，借的里面有借条和前一任读者的批语和心得之类。自己买来的自己写，警句和格言，大多涉及到艺术和人生。

吴一苇读书，石敏就练字。石敏的母亲说过，字是敲门砖。石敏就总是不厌其烦，一个字写一版，一个一个地写。

    吴一苇读书，读一页，停下来，用手托着腮，脸上是幸福或痛苦的样子。当然，有时那幸福和痛苦竟又分不开，便烦。

    因此石敏总认为吴一苇有什么心事。石敏知道，吴一苇近来与男朋友吹了，那男朋友是师范学院的研究生，攻中国古典文学，头发留得不短，连着胡须，匪。

    为什么吹了？石敏问吴一苇，吴一苇一笑，说：“说不清的。”

    但石敏认为，吹总有吹的道理罢。结果吴一苇又说：“爱需要道理吗。如果不需要，那么吹也就不需要道理了吧。”

    石敏突然记起自己比吴一苇是要大两岁的。石敏想，到底还是比她大两岁。这样一想的另一层意思也许是：吴一苇到底比石敏小了两岁吧。

    这些天，歌剧团为了增加收入发奖金而搞了一个音乐茶座。石敏在歌剧团唱了八年大合唱演了八年群众，前几天，一位副团长扣着风纪扣对石敏说：“准备几首歌吧，茶座也是一个很好的锻炼机会嘛，注意，要注意的是音色一定要美。”

    石敏很感激地点着头。

    为了使音色尽量美起来，这几天，石敏便提早了半个小时起床，站在一个角落，用脸贴着墙，轻轻运嗓音，通过墙的回声，找毛病。

    一楼的陈坚听着这单调的气声，好奇地探出头来冲了石敏笑，石敏很是歉疚，停了发声。陈坚却摇着头又使劲抬抬下巴。那意思是：不要紧的，你练你练。便把头缩了进去。

    那天早上，石敏把这件事与吴一苇说了，并发出感叹：“为什么会离婚呢。很好的一个人。”

    吴一苇推开窗说：“好人总是比坏人多的。好的丈夫就未必多了。”

    石敏又想，吴一苇到底比自己小了两岁。

    吴一苇问：“团里要你唱茶座？”

    石敏就高高兴兴地点着头。

    吴一苇说：“太欺负人。莫去。”

    石敏不解，心想，为什么不去呢。这是锻炼的好机会嘛，而且音色一定要美。

    吴一苇也懒得再说什么，下楼，楼梯踩得砰砰响。

    石敏终于还是唱了茶座。唱茶座总是很晚回来，而吴一苇近期通常是回得更晚，整个一座院落，只有陈坚的一窗子亮。

    对于石敏来说，那是一窗子很深的谜。

    吴一苇朋友多，作家和记者，画家和商人，夜里去各种沙龙坐。但吴一苇从不把一什么人带到这院子里来，这样，在石敏的心目中，吴一苇就代表着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。石敏天天练功，但音色一直不够美，她不理解的是，吴一苇轻易不练琴，一拉，却可以拉出极美的音色。

    这一夜，吴一苇从外面回来，脸上写着闪闪的星月，说：“杰作呀杰作，简直就是杰作。”

    石敏瞪大眼睛？吴一苇就说：“一幅画，抽象的女人体。画的是身体，表达的是灵魂呀，但文化局不让参展呢，埋没天才，可气。”

    “谁画的呢？”

    “不知道，没署名没地址，我想那一定是个极帅的男子汉，我想去找他。我想。”

    石敏想笑，但见吴一苇一脸的神圣和献身艺术的热情，不敢笑。

    夜色于是从四面就浓了这个院子。

    石敏突然睡不着了，看窗外的星子，有一股愁绪从心底升起来。石敏想起一个人来，那个人与石敏书信往来过四个月。妈妈说不合适，算了。石敏就算了。那个人走的夜晚，月亮很白，影子随了那个人走，很黑。

    这一夜，石敏和吴一苇都没睡安稳，石敏第二天早晨就没有起床练功。

    楼下的陈坚不知道昨夜楼上的躁动，反而起得比平时早，来来回回在院中走动。把水龙头打开，哗哗水流。

    吴一苇在床上嘟噜一句什么，翻身又睡，曲线在被子里山脉般走起伏。

    楼下的声音静了，石敏下楼去洗漱，竟听到陈坚的房内复又起了鼾声。

    陈坚搬来以后，石敏和吴一苇都没去过他的房间。陈坚，也从不上楼造访。吴一苇对陈坚有过评价：“看他那一板一眼的样子，没才气。画家就是画家，不是他这个样子。”

    至于石敏没能与陈坚有过什么交道，倒不是看他不像画家，而是觉得人家是离过婚的，说话可能敏感，说什么呢。虽然他们同事也有八年，但隔行如隔山，没什么好说的话题。

    一天，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女孩子来找爸爸，石敏问清后，才知道陈坚还有这样一个好看的女儿。那女孩子告诉石敏说，是她妈妈要爸爸回去一下，说是要商量卖画的事情。石敏不便细问，陈坚刚好不在，便把那女孩子带回房间，抓了好大一把糖给她。

    从那以后，陈坚的窗口，也就如同一幅让人横竖看不懂的画。

    问吴一苇，吴一苇说：“肯定是不够男人，女人需要的是什么，是男子气和才气。”

    想着这些，石敏就上了楼来，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：陈坚也跟了上来。陈坚问石敏：“今天为什么没起早呢？”不等石敏解释，陈坚又说：“今天早晨对不起呀，我是故意早起的，是故意要把水龙头开得很大的，一是怕你睡过，二是想告诉你，以后不要顾忌我睡早觉了，我以后也要早起的。”说着，陈坚舞了舞他的胳膊，说：“你练音色，我练肌肉，练了，都是有用的。唱茶座也是有用的。”

    石敏听了，嘴角咬出一丝痕迹来。

    也许因为吴一苇反对过石敏唱茶座，吴一苇便接过话问：“你说唱茶座有用，你怎么不去画广告呢？”

    陈坚诚恳地说：“我画不来广告的，我没有那份细心。”

   “你画什么呢？能让我们参观一下么？”

   “还是不看了吧。不好看。女孩子不一定喜欢。”

    陈坚说完就下了楼。

    吴一苇不屑地说：“能画出什么好画？还不想看呢。”

    石敏对于吴一苇的说法就有了很多的不满，便闷然练字，笔力居然长进不小。

    这天夜里茶座轮到石敏休息，吴一苇照例外出，石敏坐在窗边，看夜一片一片飘来。

    陈坚在楼下阵阵搞出些响动，石敏专心听，不久，夜就起了风，院子里四处响。石敏陡感心悸，便下了楼。石敏用指尖轻轻叩陈坚的门，陈坚是侧着身体把门开了一半，一线亮正好描在陈坚的眉角，石敏发现陈坚眼里有泪。

    陈坚问石敏有什么事，石敏直钩钩盯着陈坚说：“你画我，我脱了衣让你画，画抽象的。”

    陈坚下意识朝后一退，靠开了身后的门，那门内，石敏看到的是一幅好大的画，画上横卧着一个女人，乳房是两个圈，如同太阳和月亮一样的圆圈。

    第二天，吴一苇破例起了个黑早，站在院子里拉琴，那琴音仿佛是从屋檐上流下来的，如雨丝般织着。

    音色极美。院子极静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原载<文学青年>87年1期、2008年整理补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