鸣戈散文:1992年那个夏天
1992年的夏天,我生活在长沙;1993年的夏天,我生活在广州。湖南的夏天,热;广东的夏天,更热。
忽然就念及一个人来,这个人,在1992年的夏天,忽然就故去了。这个人叫龙华棠,我们有时叫他龙头。是我任职于湖南省歌舞团创编室时的团长。
龙头走得干脆利落,前后十五分钟,就谢幕了他57岁的人生。
记得他故去的那个黄昏,我正骑着摩托车载着妻儿自湘江夜泳归去,清风朗月,这本是一个很平常的夏夜。龙头却死了。当我放下妻儿骑车赶到医院的时候,龙头已进了太平间,而同一时间,他刚考上星海音乐学院附中的儿子,却在长沙火车站候车室里,准备奔赴他的锦绣前程!
在我不算丰厚的阅历中,却经历过几回铭心刻骨的死亡。
首先是外婆的死,那是1977年的一个暴风骤雨的早晨,我闻噩耗从住地湖南省京剧团骑自行车赶回家,才17岁的我,站在外婆的床前,害怕地轻唤着最疼爱着我的外婆时,家人和邻居都见证了外婆的身体,在那一刻竟轻轻颤动了一下!
显然,外婆是听到了我的喊声的。
还有一次死亡,那却是以惊涛骇浪似的情形出现的。
那是1976年的11月22日(详见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53b2e195010001jh.html鸣戈随笔:悲剧于八百里洞庭悄然构成),那一天,我随湖南省京剧团在洞庭湖区演出,搭船经洞庭湖从津市转场安乡途中,忽然一阵横风,几排浊浪袭来,我们的机帆船,便如同了一只簸箕,将整整一台叫作《磐石湾》的样板戏直播到了湖底!十一条生命,就这样戏剧性地在风浪中得以永垂不朽!
死亡,教人思考珍惜生命,而龙头的死,教我思考的是什么,那夜,我长久坐在剧团的篮球场中央,读着一窗窗深夜未熄的灯火。
龙头是位作曲家,个不高,耳坠却长大,头发些许卷曲,透着一股子福相。龙头脾气不坏,心脏据说却不怎么好。关于龙头的脾气好,是团内人对他议论的一个热点。
我们知道,脾气好,作为领导,这是一大优点,特别是在文艺院团,名利是非多,脾气好一点,有利于左右逢源、留有回旋的余地,这对于自己不太好的心脏,亦是大有益处的。但要成事,脾气又不能太好,且文艺圈子里的人,大多能说会道、交往广阔,上头也不一定没人,有些事,好好的,如无意中碰疼了什么人的哪根筋,事情可能就将出现曲折。
记得有一回,因为二个演员在排练期间,私自外出拍广告片赚钱,龙头扣了他们的工资和奖金,还责其公开检讨,但是散了会,却见那二位年轻人又完全不计恨于心,马上与龙头攀肩搭背起来,是龙头扣的那些钱款,其实与他们拍广告所得相抵其实太合算,抑或龙头的好脾气果然如春风化雨呢?
我看到的是,龙头的烟瘾总是很大,大得与其的脾气完全不相衬的地步,而且抽闷烟的时候居多。这是否又与龙头的心脏不好有所关联呢。
其实我对龙头和团里的事关注是很不够的,那年月,我作为专业编剧,从年头到年底,其实接不到几件象样的创作任务,我有想法了,团里没钱排演,我没想法的事,躲都躲不及。所以,那时我基本上是电视台电台的编外编剧,但我不关注龙头,并不等于人家不关注我:“曾鸣,你有没有感觉,龙头对你其实是有偏见的,说你学历不硬,年纪不大,怎么就调到了堂堂的省歌舞团来做了编剧!”
是的,我是在前任团长白诚仁时代来省歌的,那时我26岁,我也的确是省厅领导和文艺界前辈推荐去了省歌的,也没有经历过任何面试、笔试、答辩之类的程序,但是,我一去,便做了些上得台面的事,我据说也是中国职称改革首批破格被评为中级编剧职称的,这应当是有目共睹的。
实话说,经那人这样一点醒,我对龙头多少就抱了一点陈见,这样一来,我对他的关注当然就更加少了起来。虽难得一见,但见了便也就今日天气哈哈哈。
然而,在这样的情形下,也许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下,龙头竟派了我一个重头活儿:那年中国共产党成立七十周年,湖南将举行大庆,给团里下了硬性任务,一定要搞一台象样的东西。龙头这下脾气不太好了,找我到他办公室:团里XX已有了个本子,还没把握,你也要赶快构思一个,这事拖不得!
那时我正满怀革命事业理想,即便是要我备份创作一个本子,那也是不敢拖的。泡了三天图书馆重温湖南革命史后,一周之内就交了个本子,而且顺利通过了湖南党史办的严格把关。这个本子,后来就与前一个本子合并而成了后来成功晋京演出的大型歌舞剧《三湘杜鹃红》。
(http://blog.sina.com.cn/s/blog_53b2e19501009zg6.html《三湘杜鹃红》剧本)
这也是龙头任期内的一大政绩。
后来,龙头意犹未尽,还想再搞个舞剧火一把的,于是拨款组织了我们几个编导去湘西采风,我又写了个舞剧叫《山门》,记得也就是在1992年的那个夏天,他还专门带我们去武汉,给正在那里出差的文化部相关领导审阅。这样看来,龙头对我的偏见,大概是云消雾散了,而我,也正希望以百倍的热情,在龙头的带领下,为自己热爱的舞台艺术事业奋斗一场。
但是,就在武汉回来不久,龙头却走了;而在龙头走了的不久,我也走了。
我后来在广州的深夜,回想起那时候,龙头心里急,嘴里却慢,用他那很好的脾气,深更半夜、烟雾弥漫、软硬兼施,同我讨论剧本的修改的样子,真是恰如隔世。
一个人,总是会有许多的不足与不周,一个人,总是会有许多的得过且过,但是,他终能成就几件像样的事,并且在这成事的过程中,不计前嫌,上下周折,左右平衡,织拢一张生活与事业的网,这,只怕才叫得上和谐,才叫得上开拓,才叫得上好人。
1992年那个夏天,龙头走了,我也走了。
龙头离开的是这个世界;而我离开的是我的家乡与事业。
这或者就是我要在另一个无事的夏天,念及龙头的一个动因。夏天天热,气血也热,心静自然凉罢。
(原载羊城晚报1993年6月7日花地版.标题和部分内文有改)
附:龙华棠同志逝世
《人民音乐》1992年09期
中国共产党党员、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、中国音乐家协会湖南分会常务理事、二级作曲、中共湖南省歌舞团党支部书记、湖南省歌舞团团长龙华棠同志因病抢救无效,于1992年7月12日逝世,享年57岁。